第56章 胡晶晶的过去
胡晶晶坐在车里始终很安静,她的脑袋空空的,心里木木的,灵魂像是飘浮在另一个空间,有种不真切的错觉。
她与生父十多年没见面了,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春节大年初一,那天下着雨,天阴沉沉的,地上是被雨打湿的鞭炮纸,犹如红泥,东一块西一块。
胡晶晶记得他们家门店很干净,因为父母吵了一个晚上的架,砸了一个晚上的碗,没有人空去放鞭炮。
那时她应该十六岁,正是叛逆的年纪,实在看不下父母无止境的争吵,她忍不住跳出来说:“既然就样就离婚,天天吵架,你们不嫌烦,我还嫌烦!”
这句话效果很好,父母果然不吵架了,父亲骂她顶嘴,一个酒瓶子砸在她脑门上。
“嗡……”
大脑发出的声音就和此时一样。
父亲扔掉酒瓶走了,说要去找那个为他生了儿子的女人。妈妈一下子就服软,刚才还气昂昂的,嗓尖得像哨子,瞬间就成了怨妇,苦哈哈地拉着他手袖管求他别走。
“晶晶,快,和你爸爸说对不起,快,跪下!”
妈妈不顾她疼到快开裂的脑壳,一把拉过她,让她跪在父亲面前,想以血肉亲情留住他的脚步。
可是他无动于衷,像头发疯的蛮牛,从她身上踩过,大步地冲进雨里。
妈妈追出去,聒噪的叫声充沛整条弄堂。
他们家又成了笑话。
自那以后,妈妈时常责怪她没能留住父亲,怪这个女儿生来没用。她不想离婚,离婚之后没地方住了,还拖着这么大的一个女儿,再找也挺难的。
后来,婚还是离了。父亲把她和妈妈一起赶走,然后带着另外一个女人和他的儿子住在他们的家。
这个女人不知是小四还是小五,反正她给父亲生了个儿子,让他觉得脸面有光,家中有后。
妈妈带她回到外婆家,受外婆唠叨、舅舅的白眼。她开始打工赚钱,开始学会怎么坚强,怎么在累的时候让自己笑容灿烂。
她住在学校里,偶尔回去一次,回去时总能听到父亲的消息,比如他把房子卖了,让那个女人炒股,又比如那个女人赌钱输光了,他去搞诈骗,进了监狱。
这时,妈妈仍放不了,说他是被鬼迷了,以前挺好的一个人,别人上门来要债,她还替前夫说好话,再后来妈妈遇到了继父,重新组织成新家庭,她说女人总得有个靠山,她也不管被靠山打成什么样子。
总之在那几年,胡晶晶的家四五分裂了,或许是她天生冷漠,再也没怀念过那个从她身上踩过去的父亲,现在回想连他的脸都模糊了。
到看守所办完手续,胡晶晶在狱警的带领上见到了父亲。他躺在担架床上,嘴唇乌紫,口角有白沫,脸廓削瘦得只剩层皮,头发全都白了。
“家属麻烦签字。”
办事人员递上文件。胡晶晶异常冷静地写下自己的名字,在关系这栏,她的手微顿,然后潦草地写上“父女”。
胡晶晶想到什么,很唐突地说:“对了,他有老婆的。”
“我们查到他是离异,进来之前就离了。”
一定是那个女人从他身上榨不到钱了,不知用什么花招骗他签下离婚协议,然后带着“他”的儿子远走高飞。
真是可笑,他多么爱那个女人,为了她散尽家财呢。
“好了,手续都办完了,家属可以把人送殡仪馆。”
办事人员冷冰冰的,大概看多了,也没太大感觉了。
胡晶晶也是冷冰冰的,门口有白事一条龙的业务员,她找上他让殡仪馆把父亲接走,想想追悼会不用办了,只要租个放骨灰的单位就行。
什么时候火化?越快越好。
胡晶晶坐在椅子上看着业务员忙碌地打电话,这时,她的手机又震动了,几十个未接来电,都是林殊打来的。
今天是他的生日,还说好去见他爸妈。
胡晶晶不知怎么办才好,她不想让他知道有个坐牢的父亲在监狱里猝死了。
她按掉了电话,转而发了条微信:【对不起,有事。】
关机。
业务员跑来说:“全都联系好了,今天就能火化,只是要多加费用。”
胡晶晶点点头,不假思索地把钱付了,然后等着殡仪馆的接车安排。
殡仪馆的车下午才到,到馆址时也已经快五点了。停车场里全是大巴,家属站在车边围着聊逝者生前,哭与笑并存。
胡晶晶一个人,势单力薄。
停车广场太冷了。她躲到了休息厅,倒杯热水捧在手里暖着。刚才业务员进去联络时有给她一块黑纱,她一直捏在手里没有带。
休息厅里人走掉一波又一波,而她始终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动过。
外面太冷了,不想出去。
转眼,天暗了。休息厅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,只剩一个阿姨在打扫。阿姨扫好地,很好心地说:“小姑娘你还没好呀?很晚咧。”
胡晶晶抿起嘴,还她一抹似是而非的笑。
阿姨说:“早点回家,这里难叫车的。”
话落,她也走了。
胡晶晶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,总感觉无力,对于即将要捧到的骨灰盒,有种无以名状的恐惧。
她垂下头,十指交叉做出祈祷的手势,心里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。
忽然,眼前多了一个人,穿着黑色大衣,手里拿着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。菊花后是一张完美的颜,白皙通透,眉眼深邃,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,镜片后那双柳叶似的眼透出浓烈的哀伤。
胡晶晶目光微顿,过了好一阵子才看清他是谁,她惊讶,想问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。”嘴微微动了几下,一句话都发不出来。
“胡小姐,安排好了,你跟我来。”
业务员找了过来,朝胡晶晶招招手。
胡晶晶木讷,手里的杯子不知往哪放,那块黑纱不知往哪里搁。
林殊没说话,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杂物,然后搀扶她起身,陪她走到了火化室。
看到尸体时,她没哭;人送到焚化炉时,她也没哭;在安放骨灰盒的刹那,她却哭了。
胡晶晶以为父亲只剩生物学上的概念,没想到他永远离去的那一刻,她依然很难过,比那天他动手打她、抬脚踢她时更难受。
林殊脱下大衣将她紧裹在内,温暖像茧,裹住了她的悲伤。她不用再伪装了,能靠在他怀里放肆哭泣。
“对不起,今天是你的生日。”胡晶晶哭得断断续续,“我不想糟蹋这个好日子,不想告诉你。”
林殊抱紧无助的她,把唇贴在她的额头低声轻喃:“该说对不起的是我,我没能第一时间陪在你身边,也没有找到你。”
“对不起,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我有这样一个爸爸。他是我人生的污点,我不想认他,他死了,我又很后悔,他以前写信给我,让我去看他,我没去……我一直都没去。”
胡晶晶埋首在他怀里,呜呜地哭。在内心深处,有个声音一直在说她很不孝,很没良心。
林殊尚不知她的过去,无法对此评价,只好以沉默与拥抱来代替回答。
胡晶晶伤心抽泣:“爸爸走了,妈妈嫁人了,他们都把我丢下了。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错,我也想要个完整的家,到哪里都是一个人……很累,很苦。”
这话令林殊动容了,同时也让他感到惊讶。
爱笑的她如此善良纯真,身上完全没有悲情的影子,不管什么时候,她都是没心没肺的,原来是真的失去了、得不到了、被生活逼得学会苦中作乐。
她的坚强实在让他心疼。
“走吧,我们回家去。”他在她耳边轻声说,“我会陪着你。”
说完,他的双手抱得更紧了。
林殊的安慰很奏效,胡晶晶渐渐地停止哭泣,在他的陪伴下离开殡仪馆。坐上车后没多久,她就睡着了,哭红的脸上残留着泪与疲惫。
林殊小心翼翼地把大衣盖在她的身上,然后给唐旻发了个消息:【谢谢,人找到了。】
【找到就好,快点回家吧。】
唐旻也非常关心他俩的动向,为了林殊所托,他几乎用上所有的人脉。
林殊又欠他一个人情。
在回家的路上,不安的心终于回归原位。看看熟睡的她,林殊心里五味杂陈。
“傻瓜,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。”
林殊无奈叹息,不满的情绪变得浓烈了。他不明白的是,为什么出事了第一时间没有想到他,难道是怕他对她的父母有看法吗?
他没那么肤浅!
越想越是生气,林殊不由伸手捏了下她略显婴儿肥的脸颊,把她给捏醒了。
胡晶晶以为到家了,往车外看,还在高架上。
“回去想吃什么?”林殊一边开着车一边问,“我帮你煮。”
“谢谢,不用。”
胡晶晶的笑很牵强,她看着后视镜里的他,略带歉意地说:“我忘了说‘生日快乐’。”
“你昨天已经说过了。如果可以话,等会儿赏脸和我一起切蛋糕。”
胡晶晶点点头,接着又抿起嘴。她似乎藏了很多心事,不肯让人知道。
林殊不想被她视为外人,他腾出一只手紧扣住她的五指,郑重其事地说:“……”